只是一瞬间的事情
汽车里转动着另一种声音:死。
一辆车咬掉了最后的距离,红红的血载走了最亲的一切。只是一瞬间的事情,一股黑色喷射的力量只点了一下,人就离地,升高,落下,离开了生命。大地的呻吟之声旋转着公路,旋转着家人、亲友以及永恒的冷。自由的回头再也不能回头,再也不能用眼睛看着自由的眼睛。
车祸发生了。它发生了,在我们没有料到的时候。到处都一片巨响。是云与空气中来的巨响。有什么东西开始往下落,有青烟一样呛人的光。它是红色的,也是黑色的,也是看不清颜色的。响声是别人听见的,飘起来的人自己听不见,只能看见天上的东西往下落。
至于我,当然是另一回事,我进入了死,但我活过来了。
与所有经历过车祸的人一样,在车祸发生前的最后一刻,我也没意识到车祸会真的临到我的头上,一切都是没有征兆的。这是1994年的8月1日,我从北京到安徽蚌埠下飞机,然后打的去凤阳县老家,在蚌埠到合肥的公路上,离家还有5公里,车翻了。路中间有一块石头,司机为躲那块石头,方向打急了,翻了。那石头没念什么咒语,也没有动。石头也许是车上掉下来的,也许是云和风搬来的。也许就是来造车祸的。车祸的妖王每造一起车祸,都要派一个东西,瞌睡呀,粗心呀,酒呀,雾和水呀,还有速度什么的,石头也是的。
谁都不知道要翻车。天很好,晴天。车速也就是80公里。车上有4个人:我,我8岁的女儿,司机,司机的妻子。车祸前一点点时间,石头以石头的样子坐在路中间,它给了司机的眼睛一个信息:我是石头,我在这儿呢。司机看见了石头,思想抽筋似的扭了一下,双手的方向盘也向右扭。他是新手,其实不用扭,这点子速度,撞上去也没事,车蹦一下也就过去了,硌破了胎也没啥,扎破了排气管也没啥,可是他扭了。只是一瞬间的事情,紧接着是他无限恐惧的叫声:”毁了!毀了!”那声音是人落到了老虎口里的声音,是人进入子黑的声音。一切没来得及短暂地想一想,惊天动地一声巨响,车祸发生了!
车全速、斜刺、失控地冲下路基。它应冲进一两百米,但刚冲了20米,那里站着一棵树,车一扭,玻璃四溅,车体撕裂。这一刻,一个车门连同我一起飞了出去。飞了十几米,我落在了地上。我是后脑部着地,腿再向前一折,倒翻了过去。天地间的那声巨响,或者,代表车祸发生的那声巨响,就是在这一刻到来的。它很尖厉,火刺刺的。
仿佛大地的肚子突然一弹,我飘起来,飘起来,向上飘,飘不到尽头。我心情是凝滞不动的,毫无恐惧。以前我以为人突然面临灾难时会恐惧万分,实则完全不是,人在这种时刻思想是空的,它突然空了。也没有痛苦,也没有想到此事之外的任何事情。它是突然到来的一个真空,如同一条河突然霍地向两边一拉,中间出现了一条两米宽的空隙,一切鱼都忘了逃跑和下落,都以鸟的姿势惊讶万分地悬挂在那里。我的情况,完全与悬在空中的鱼一模一样。
落地的那一刻我感到天崩地裂,剧痛狂袭而来。我觉得生命跳离了一下,天一黑,又骤然一白,紧接着清醒,意识到出车祸了。我跳起来,但立仆。跳起的一瞬间我看见汽车四轮朝天,女儿和司机等俱无声息。巨大的石头星从天上落下来。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!女儿没有了!悲怆和恐惧越过剧痛更迅猛地狂袭而来,我再次站起,但又立仆。此刻我意识到哪儿出了问题,可能是双腿断了。但此刻我不在乎双腿,我脑中只有一个火球般的思想:救出女儿!
人伏在蒿草中,蒿草高过我的头顶,我不能看见汽车。我得靠近汽车。此刻所有生命的力量都突然骤集到双手之上,我手拽蒿草向汽车爬行。蛇一辈子用肚子求助于泥土,我一生一次用肚子求助于泥土,大地你必须仁慈而公平!
救出女儿!女儿卡在车里不能呼吸的情景浮在脑际,我疯狂地爬进。但马上我看见司机从车里钻了出来,他像个四脚被人翻向上的甲鱼,用甲鱼的样子一扭,自己翻过来了,很快地,他的四条腿变成了两条腿,站起来了,看上去还是个人。接着,他的妻子像一个大大的女青蛙钻出了车,四条腿刚变成两条腿,却又左一晃,右一晃,像一股风从里面推了两下,她又倒了下去了。不过马上她又把四条腿变成了两条腿,站起来了,看上去也是个人。我对他们大叫:”把我女儿救出来!把我女儿救出来!”司机似乎弯腰拉了一下,我女儿小胖子冬妮好好地站在地上了。司机大公鹅般地对我喊道:”小孩没有事!”之后他又肯定地重复喊了一次:”小孩没有事!”公鹅的声音真好听!
司机向我狂奔过来,不停地向他妻子招手。他的手摆得真像个屁股上的尾巴。”毁了!”他说,”大师傅毁了!”他说的”毁了”的”大师傅”,就是指我。他在惊慌之中,用出了他人生中最尊敬人的一个词。真是谢谢了!这个笨蛋,这个该用连心八卦掌一掌打出两丈远的傻帽儿!为一块石头能把咱这”大师傅”甩出来,这个本事不小哇!能不用手把咱甩出十几米远,还弄出个倒翻,这等功夫,也不是一两天就能练成的吧?
我听见我呼叫女儿的声音像一块石头在地上急切地滚动:”冬妮!”
女儿走过来。我看见她的小胖样子真像一个健康的小豹子在地上走!
哈哈,女儿是好的!她没事儿!
一切污秽都奔过来与鲜血汇合。我看看自己,自己已完全成了一堆放弃的垃圾,头上、脸上、身上、四肢上,全是血水与泥水。也不知什么地方破了,到处是血。也不知哪儿来的泥,到处是泥。我是摔在了一个泥沟里了,样子如同这暑热天气里到泥水里滚动取凉的某猪。诸君见过夏天滚在骚泥中的猪乎?它们用猪的智慧把泥披挂到身上,凭空在猪皮和世界之间增加了一道屏障。猪不知道审美的丑陋,它很高兴地去做。我可不高兴去做,我是被迫而被动地用了猪的方式,而且还增加了遍身的血。我的白裤子和红 T 恤全变成了泥血之物,样子肮脏而狰狞。我这一副尊容,再加上有一辆四轮朝天的坏车陪衬在旁边,这种怪诞的风景,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