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椿树
作者 杨进
在我住的小屋旁,长着一棵香椿树,每年的四五月间,树上会长满新叶。到那时,住在邻屋的王老太会招呼我摘香椿叶。我踩着竹梯在上面採摘,王老太端着盆在下面接着,乐呵呵地满脸欢喜。
王老太是我的房东,我是她的房客。
前几年,我和妻把青岛住的房子卖掉了,添上些钱给在北京当老师的孩子买了一套房。“拆了东墙补西墙”,妻与儿住在北京,留下我继续守着已照顾十多年的父母,不想与父母住在一起,就在附近租了王老太这间小屋图个方便清静。
小屋与父母家只有一街之隔,小时候还和小伙伴在王老太的院子里偷摘过无花果树上的果子,被王老太拿着竹竿撵得到处跑呢。
如今王老太也快走不动了,却轮到我帮她摘香椿叶。
年轮一圈一圈很相似,故事一个一个却不同。
王老太已有九十多岁,膝下无儿无女,是社会“五保户”,政府每月给她几百块钱的救助,再加上租房钱,她还攒下一笔钱,听说都借给了她的一个远房亲戚。
一天,远房亲戚到我屋来,说是她要照顾王老太住在这屋,让我搬家走人。正在这时,街道上派来照顾王老太的小保姆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:原来王老太正准备托我这“明白人”,去找个地方评评理;把“远房亲戚”拖着不还的钱讨回来呢。
我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,在社会力量的帮助下,钱讨了回来,却从此再未见那个“远房亲戚”。
王老太心地善良收养了七八只流浪猫。每只猫都有名字。经常看见王老太端着猫食碗,弓着身子颤巍巍地从屋里走出来,嘴里喊着:“小花”,“小白”。我养了一只流浪狗,起了一个很中国的名字叫“黑妹”。都说猫狗不和,在这小院里,那猫那狗还有人却和谐相处其乐融融,我还把在内蒙建设兵团学到的种菜手艺派上了用场,在屋后开了一块菜地,种着青椒、豆角、南瓜和西红柿,平添了春的绿意,夏的火热和秋的金黄。
“世外桃源”是古人心里的, 小院的“世外桃源”是我眼里的。
王老太平日里很少花钱却乐善好施,听人说仅汶川地震就捐款3000元。她还和沂蒙山老区的一个失学儿童结成帮扶对象,一老一少在当地流传佳话,这还是那天来了几个大学生志愿者我才知道这事呢。
青岛一家电视台还来到这小院采访她,一会儿让王老太坐着马扎在墙角晒太阳,一会儿让她拄着拐在小院里走两步,王老太喜滋滋地当了一回演员。演的有模有样。
我开始对王老太毕恭毕敬起来。
早上到菜市场买菜时给她捎上油条和茶蛋,下来果瓜让她尝鲜,炉子的烟筒坏了,我跑到打铁铺找来铁匠,给她安上用厚铁皮打的烟筒。
“十年不用换了”。
“瞧你说的,我还能再活十年?”
王老太喜得合不拢嘴。
一天,我买了蛋糕进屋探望生病的王老太,给她盖上掀开的被子时,发现她双脚肿得象馒头,我劝她去医院找大夫,王老太浑浊的眼里闪出亮光,她一把拉住我的手,然后摇摇头说:造孽呀。原来王老太是旧社会的卖笑女子,曾接待过无数的达官贵人和凡夫俗子才落下这个老病根。难怪王老太会抽烟会喝酒,原本是在“欢乐场”上养成的呀!看着王老太痛苦的样子,那布满青筋的手,眼前的她多象日本影片“望乡”里的阿崎婆呀,也是养着许多猫呢。
王老太终于一病不起,那天早晨我进屋看她时还剩最后一口气了,我在旁边静静等着她死去……
我是她身边唯一的人,是一个看客,确切地说是她的房客。屋子里陷入死一般地沉寂,我给王老太合上了眼睛却又张开了一些,她似乎还要再看这世界一眼,看一眼与她朝夕相处的猫,抑或听一下哭的声音。
耳边传来亦真亦幻的哭声,是窗外的风刮得香椿树叶子哗啦啦地响,似乎在为王老太发着哀鸣。
屋里依然归于沉寂,无意间看见墙上挂的那张王老太年轻时的照片,每次到她屋来,我都会多看上几眼,姣好的面容匀称的身材,很难与眼前这一捆干柴般的躯体等同起来,听王老太以前说:这不是照的像片,是当年一位落魄的青年画家给她画的,或许里面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凄美故事,从王老太欲言又止的神态里,我大约会猜得出来。
窗外又起风了,刮得树叶哗啦啦地响。
我走出屋外,拿出手机拨通了居委会主任的电话。
第二年,香椿树又长出了新叶,只是再也听不见王老太招呼我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