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愁
作者:刘以林
干旱把我吓坏了。天上飞一只鸟,飞着飞着,它就石头般掉下来了。它找不到水喝,它的命被旱气蒸走了。地上没有水,塘干了,涧湾干了,树几乎没有叶子,草卷得像一根根锈钉子。天上的月亮不再是装水的月亮,它放不出云水,每晚惊慌地从天空走过,小心翼翼,生怕碰到了要水的星星。我坐在石头上,看着它,觉得它的嗓子和我的一样干。
月光落在地上像是石头砸在地上,凉意被夺走了,它的光像太阳光一样热。地上燥烘烘的。牛在燥热里倒嚼,倒不几下,就不倒了,牛胃里的那点草,早就倒嚼完了。月光里我能看见牛很瘦,牛皮下的骨头,白得和月光一样。牛肉都像有翅膀的气体跑到有水的地方去了。我真想哭。
我整天整天吃不下饭,心里开始长东西。母亲问我怎么了,我说不出,只是愁。我没有办法让我放的两条牛吃饱。我们寺门口的其他牛也吃不饱。我放的一条牯牛,一条母牛,它们左边肋骨和后腿骨之间的草肚,还有右边同样位置的水肚,通常都是瘪瘪的。我放牛时带着绳子和镰刀,凡能看到草的地方,牛吃不到的,我都割了来给它们吃。天不亮我就赶牛上山,或在田埂上让它们吃草。几乎没有草,它们有时只是做出吃草的样子,像是有意在表演给什么人看。这种时候我一般不骑在牛背上,而是站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跺地,想一跺就把青草给跺出来。我的徒劳和失望通常双双垒立在面前。接着太阳就出来了,它从东方偏北的地方明晃晃地上来,不久大地就啪噬地开始冒烟。太阳的热光下,草越发看不见了。我的两条牛都失望地抬起头,我把它们按下去,它们又抬了起来。太阳越升越高,我和两条牛站在光秃秃的山上。忽然,牯牛对天叫了一长声,接着母牛也叫了。它们的叫声像两根柱子升到天空,又突然断下来砸到了我的头上,我的泪水哗地就下来了。我能怎么办呢?人的生命里若是有炉火,那我就会在这时拿出来,点着火,让它烧掉面前的干旱。可是就在这时候,与我一起放牛的二卫却不知为什么事笑哈哈的。我一听就火冒三丈,冲他说:”你狗日的不要笑了!”二卫一愣,嘟哝点子啥,接着把放牛棍举起来,一棍打在他放的牛头上:”你狗日的不吃草,老抬着头干什么?”我怒吼:”你狗日的不要打牛!”二卫冲天呸了一口,赶着牛走开了,接着唱起了流氓歌。听那歌,是一点愁的意思也没有。我恨得牙都痒了,一边骂他狗日的,一边冲过去就是一拳,接着抱起他,一个绊子把他撂倒,我俩就打成了一团。打过了,他吃了大亏,可我却坐在地上大哭起来。吃了大亏的二卫从地上爬起来,左看右看,怀疑是自己胜利了。
整个夏天没有一滴雨,整个秋天和整个冬天也没有一滴雨。第二年春天,眼见得也不会下一滴雨了。可是突然之间,春天的门响了一声,有些云像骏马一样从天边冲过来,一个炸雷过后,天打开了,大雨铺天盖地下来,每一根雨丝都奋力顶向泥土。大地拧开河流,它流动起来,涧湾一翻身就活了。青草在土地上发出巨响,嘭嘭地长出来。沉睡在泥土和水分里的叶子钻过树根和
树干,像小小的绿兵一样抢占了树冠。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鱼,从水中一跃,像鸟一样在空中一闪又落到了水里去了。牛似乎在转瞬之间就长肥了。这一年的庄稼也长得特别好,稻草又黄又壮,用它喂牛的时候,几乎都不用上料了。
这一年冬天,我有许多个夜晚待在牛房里。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雪,我听到一种从牛胃里传出来的温暖的声音。我拉牛出去撒尿,看到粪堆上落满了厚厚的白雪,整个大地亮得像灯笼一样。牛站在我的面前,它胃里温暖的声音又出来了,它说:你的愁没有了,你长了一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