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钱之美

作者 刘以林

弹一弹商品的前额,钱的腰就直了;钱的腰一直,洗家东的腰也直了。他心气飞扬,酒瘾大长,每有聚会,必有一番豪饮,又每饮必醉,实在是烦人。

很多次,他烂醉如泥,拖之不走,拽之不走,强行把他送到家门口,他下车了又不上楼,一手把一棵树一拉,说:”我到家了。”一脚跨上一个台阶,说:”我上床了。”然后他就躺在那个石阶上,并对我们摆摆手,说:”我都上床了,你们怎么还不走?”我们没有办法,只好离开,然后打电话给他老婆,让她下来弄走这个醉鬼。而接下来的事就不像真的了,像是编造的了:他对拉他的老婆说:”你这个小姐,我不是给过你钱了吗?你还到床上拉我干什么?”这样的事至少发生过两次,弄得他老婆好几次哭哭啼啼找到我们公司来,实在是让人窝火极了。

洗家东是我们的校友,也是很久的朋友,我们在一起办公司时,曾有过约定:不醉酒、不赌钱、不吸毒、不嫖妓,不论我们经商赚多少钱,我们都不能失去自己。人生一场,我们要徘徊在大地的一切事物之上,而不能落到任何浊气之中。可是,一有了钱,洗家东一下子就变了许多,他买了名贵手表,买了一个有红枣那么大的金戒指戴在手上,金项链粗得如同拴小狗的绳子。而且,在他的钱只够买一辆低档轿车的时候,四处借钱买了一辆奔驰。更为可笑的是,他常借钱给奔驰加油。我们经常看到的情景是:一个身着名牌、脖子和手上闪着金光、开着豪车、车上载了个妙龄的妞儿的洗家东出现了,他脸上是志得意满后那种余恨﹣﹣我们这时候就叫他”洗三恨”:一恨四周的空气不能像侍臣一样点头哈腰,二恨周围的草木不能像美人一样伸出手来扶他,三恨苍天有眼无珠不快快让他名重天下尽享人间奢华。他常模仿电影上蒋介石的口气说:”娘希皮,有钱的感觉真好!”之后的事情就是他与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,发展到最后他一个人退了股。退股之后,他又创办了一个公司。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贴上了王尔德的一段话:”我年轻的时候曾以为金钱是万能的,现在我老了,我觉得它确实如此。”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国,还没走,他就说:”我不坐普通舱,我得坐头等舱。”我们到目的地下飞机,他一看住的是四星级酒店,就说:”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?”他提出来要把原来订的房间都作废,由他出钱让我们去住五星级酒店。我们都哗笑,说他病大了。但他一个人,打了个车就直奔希尔顿酒店而去。看着他消失在异国夜晚的灯火中,我感到,洗家东这个朋友,算是从我们生活中彻底消失了。

事实上,洗家东也确实如同曾经一起的一只飞鸟,后来变成了一只蝙蝠,再后来,他就变成了一块石头,沉沉地落了下去,天空的广阔和自由不再属于他。我最近一次见到洗家东是在监狱里,他因为走私,被判了无期。我见他时,他剃着光头,精神上的杂草也似乎剃光了。他很平静,自称身心已如一粒石子。他整个人也确实如同放在石头上的一粒小石子,有一种纯净的无欲和无忧感。他不谈后悔,不说绝望,反而讲了不少笑话。他说自己要快乐地活着,把一切都想开了。他伸手敲敲空气,说:”这是天门,我一敲它就开了,但我不上去,我不想飞,一粒石子为什么想飞呢?”他又伸手敲敲脚下的地,说:”石子应是向下的。这是地门,我一敲它就开了,我的愿望,就是在地底下变成泥土。”我心里非常难过,我曾把清人的一副对联写给他:求名求利莫求人须求己,惜衣惜食非惜财缘惜福。洗家东不惜自己的福,以至于有今天这个样子了。

从监狱出来时,我走路有点不敢用力了,我觉得洗家东就在泥土下面,我每走一步,都会踩疼这个往昔的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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