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中时的桌子
作者 刘以林
人生在世，必有一张桌子。人有一张桌子就像鸟有一项圆膀。桌子比床重要，仅次于水和粮食，人要远行，只有连年不断在桌子前坐得住才能拥有速度。人没有桌子就会从大地上跌下去，更别想像鸟一样高飞了。
在我们寺门口也是这样。我们走向远方也是从桌子开始的：小学一年级，我们坐在小桌子前听老师上第一课。从这时候开始，有的人就没坐到桌前去；有的坐上去了，很快又离开了。从小学到初中，从初中到高中，离开桌子的人越来越多。我没有蛮开桌子，我上了小学和初中，又上了高中。
我上小学和初中，桌子是自己从家带的。可是上了高中，却通知说只带凳子就行了，我心里暗暗奇怪。高中教室是两排石墙瓦顶的房子，在集镇旁边的空地上新盖的。看到这样的房子，我感到自己一下子像是一条泥鳅长出了麻雀的羽毛，真是想飞。从小到大，我从脚到头都是与泥土靠在一起的，与石头、瓦、玻璃和钢筋离得非常远。我吃的是泥土上长出的东西，住的也是泥土墙的房子，连走的路都是直接从泥土上踩出来的，现在却要在不是泥土的房子里读书了！
走进高中的教室，看到它又高又大，空荡荡的，里面并没有桌子。老师来了，说：”我们中学没有桌子，但，我们要让它几天之内长出桌子。”接着我们就听老师说长桌子的办法，很快都明白了：我们要自己动手做泥桌子。老师分配任务，谁谁带水桶，谁谁挑稻茬子，谁谁带土坯模子。第二天，有一二十人挑来了稻茬子，一二十人挑来了水桶，好几十把锹，土坯模子也有十来个。踩泥的牛也有好几头。我们挖地、挑水、撒稻茬子、拉牛上去踩，然后就用土坯模子做土坯，干得热火朝天。接下来的几天，我就跟着老师搭桌子，把晒干的土坯用刀削好，搬到房子里支起来就是桌子。真像变戏法一样，一转眼，一排排桌子就成了。这样的桌子没有四条腿，而是两头用两块大土坯支撑着，算是两条腿；每张桌子都做了两个抽屉肚子，虽没有抽屉，放书还是可以的。桌面上抹了水泥，”一摸就像县官的审堂桌一样光当”（老师语）。有爱干净的女同学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报纸垫在桌肚里和桌面上。开始上课了，我们都规规矩矩坐到这样的桌子前。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桌子很好，没有谁不觉得这样的桌子比家里带来的桌子好，也没有谁拿这样的桌子与别的什么更好的桌子比。两年高中上完，桌子坏得很少。这样的桌子，它把学生一个不乱地框在位子上，有一个人旷课都能看出来。有时早晨我第一个到教室，面对好几张整整齐齐、一动不动无声的桌子，我真感到它们是一支泥做的船队，正在等着运我们到远方去。我坐到自己的桌子前，感到自己面前的小船一晃就动身了，时间的浪花飞扬，我的四周充满了变化和希望。为此我特别喜欢早到，常常早到。有人问我为什么总来得这么早，我不说，我不能告诉他我是来看船队的，也不能告诉他说早到了我的泥土小船就会早起航。
后来我们毕业了。毕业那天同学们会餐一次，每桌都是一大盆萝卜粉丝炖猪肉。学校希望我们吃过了就高高兴兴地回家。我们的初中老师是从各小学调来的老师组成的，高中老师是从各初中调来的老师组成的，高中毕业就到头了，那时也没有大学可考，也应该回家。可是吃过饭大家都站了起来，回到教室也都站着。一个同学忽然伤感地低低地说：”这些桌子送我们到高中，再也不送我们了！”他有些恨意地掀掉了一张桌子。大家都看他，都有感到不妥当的意思，但生命本身有一团被风吹斜的火焰，它突然到达，要阻止已来不及了，只一瞬间，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些恨意地动起手来，教室立刻尘土飞扬，还伴着大家兴奋的尖叫。尘埃落定之后，大家站在消失的桌子中间，满脸笑意，但许多人眼里汪满了泪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