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生六悟》—— 磨豆腐

作者:刘以林

一粒黄豆,从人的手掌里飞出去,它舔了一下人的手指进入泥土。这粒黄豆从进入泥土起,就是开始了走向豆腐的使命。黄豆可以炒着吃,可以榨油,还可以派别的用场,当然也可以磨豆腐。秋风下,我们把成熟的黄豆割下来,挑到打谷场上,用石磁子碾出豆粒,拿一些放在水里泡,泡得涨开了,就端到石磨前磨豆腐。

我们寺门口专门磨豆腐的人家是大丁家。大丁与我是好朋友,我俩天天在一起玩,他家磨豆腐,我也几乎天天去帮忙。他家的石磨与所有磨豆腐的石磨一样,直径不到两尺,上下两叶,它们的齿每年都要请石匠用鳌子錾一两次。石磨的上叶有个下豆子的孔,旁边有个安磨棍的耳。拉石磨要两个人,一个人也能拉,但太累了。大丁就和他母亲一起拉磨,我来了,就是我和大丁拉。石磨拉动起来,大丁的父亲就在前面”掌磨棍”:他拿个勺子,舀不多不少的豆子,不多不少的水,不快不慢地放到石磨的孔里去,不一会儿,两叶石磨的缝里,白白的豆浆就出来了。豆浆真白呀,如同雪一样白,好像它们一钻过磨孔就被天上的雪给染了。黄豆是黄的,它们磨出来的豆浆怎么雪一样白呢?大丁父亲不说雪一样白,而说”像银子一样白”。他说:”黄豆加水,钻进石孔再一转,就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了。人也是一样,你们俩好好干,将来都能是比银子还金贵的人物!”我们听了,就越发把磨拉得飞转。后来我和大丁都学会了下豆子。这是个技术活,若是下多了,豆浆就会粗还会黄;下少了,石磨就发出石头磨石头的吱吱声。水少了,豆子就堵在孔上不动;水多了,豆浆就稀得难看。还要下得速度均匀,有很多的讲究。再后来我们还学会了更难的东西:浪豆浆、煮豆浆、点豆腐、镇豆腐。只是大丁父亲不让我们干,他不认为我们能学会,怕我们”搞破掉”豆腐。

有一次,大丁母亲走亲戚去了,大丁父亲喝了一点酒,不知怎么就醉了。磨豆腐的黄豆已泡好了,油灯也点亮了,我和大丁一商量:干!我俩轮换着拉磨和下豆子,用了和往常差不多的时间,把豆子磨完了。然后我们开始了更细的技术活,把磨过的豆浆从桶里盛出来,放到吊在十字木棍的”浪袋”上浪,那些豆浆很快就会在浪袋里团个大团子,我们就停下来,在团子中间扒开,放不多不少的水,再浪,等浪完了,就把浪袋下的豆浆舀到锅里,开始烧。这是最危险玄乎的一道工序:烧不开,出不了豆腐;而火烧大了,豆浆一沸就漫出来了。我俩紧张得不说话,-边添柴草,一边看锅。也就在两个锅都刚沸的那个瞬间,我俩拿了大舀子就向缸里舀,舀完了,就将一小瓶点豆腐的卤水倒进了缸里。以往这时候,点过了卤水,大丁父亲就会拿根筷子在缸边等着,之后把筷子往缸里竖着一射,那筷子直直地插在缸里。若是筷子漂起来,横着,竖不了,那就完了。这是关键的时候了,我和大丁各拿了一根筷子,等得差不多了,一齐往缸里一射,哈,两个筷子都直直地站着!这时大丁父亲从床上一跃而起,似乎是从来没睡着也从来没醉酒,他拔起筷子兴奋地试了试:”成豆腐了!”他拿了大碗,给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豆腐脑,说:”行!你们俩不愁将来干不成大事!”然后他就把豆腐脑都舀到竹筐里的布上,包紧,搬大石头镇住。水被挤压出布眼,好听地向下面的木盆里落,布上的豆腐就成了。他再一次说:”行!你们俩不愁干不成大事!”

这时村子里的鸡已叫了两遍了。人说”宁吃连毛猪不吃水豆腐”,磨豆腐确实费事劳神,但在寺门口很深的冬夜里,天地乌黑,我和大丁兴高采烈地吃着自己磨出来的豆腐脑,一盏油灯就像天上的小太阳照亮了屋里的黑暗,豆腐中镇出的水在哗哗地流着。这情景,我们永远也忘不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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