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生六悟》——打蛇
作者：刘以林
蛇是泥土上的黑暗，是一辈子用肚子行走的阴谋家。
村庄四周的田野里，最瘆人、最悲惨的声音是蛇弄出来的：它们吃青蛙，先远远地瞄上，一口咬住，然后身子一盘，越裹越紧，青蛙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，”咯哇﹣﹣咯哇！”青蛙越叫越惨，最后就那样被蛇吞了下去。村庄上的人听到这种声音，都知道是”蛇吃田鸡”了，哪怕声音就在脚边，也赶紧走开，忍着心，并不去救，因为太狰狞太悲惨了。那声音顺着蛇的阴气爬到空中，又顺着阴气落下来，钻到土里去了。它钻土的声音让人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我们村庄周围的田野里有很多种蛇，三更蛇、土根蛇、黄风蛇、青风蛇、黑风蛇、菜瓜蛇等。对这些蛇，只要见到，我统统打死。很小的时候，母亲就对我说：”男子汉不怕蛇。”我在田野里走时，手里通常都拿根棍子，不管是什么蛇，对准它的腰，也不一定是”七寸”，一棍子下去，十有八九它就跑不动了。”蛇吃田鸡”的那种蛇一般是水蛇，一次那声音从秧苗地传来，我拨开秧苗一看，一条蛇像个粗绳子把一只青蛙捆得变了形，它的嘴咬着青蛙的肚子，正在往下吞，青蛙肚子白白的，正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叫。我把那难看的一团挑得老高，摔在地上，青蛙一跳就跑了：蛇也想跑，但我只一棍，就要了它的命。
在所有的蛇中，最毒的要数三更蛇和土根蛇。三更蛇长着红艳艳的让人恶心的颜色，土根蛇短短的，只有一块土坏那么长，灰土土的。它们虽然毒，但都不大，都很好打。最难打的是黄风蛇，黄风蛇身子金黄，跑起来不是在地上，而是在草尖上，它跑过时像是风刮过一样，草浪直向两边分。这样的蛇碰见了，就没时间瞄它的腰了，只管挥棍就扫，扫准了，也能打住。打蛇要抢在它逃到洞里之前打，一旦它钻到洞里，就难弄了。哪怕它钻进去一半，”老鼠洞里倒拔蛇”，你拔断了它也不出来，只有烧红了火钳来烫，一烫它就出来了。还有就是，蛇凡超过茶杯口那么粗的，皮都非常硬。有一回我们追打一条大黑风蛇，它逃到了涧湾的一个洞里，那是个死洞，我们能看见它，就拿棍子捅它，它越缩越紧，缩得只露出一截肚子了，我们就找来锹，想把它铲死，可是无论怎么铲，都像铲一块轮胎，就是铲不破它，最后天黑了，我们只好让它活在那儿了。
我打的最大的一条蛇是一条大青风蛇。那是个傍晚，我在涧湾边上逮蚂蚱，忽然听到草丛里有响动，抬头一看，是一条一丈多长的大青风蛇！它的头抬有半人高。这样的蛇，若是让它裹着了，那真像是”蛇吃田鸡”的样子了！我手举着棍子打过去，打一下就跳开，它几次扑过来想咬我，却连我的棍子都没咬着。看它头落在我跟前，我就不管许多，一阵乱棍、打了几十下，再看它，死了。我又打了无数下，之后我想用棍子挑起它，但它太沉；我用手抓它，它太粗，又凉，怪瘆人的：它又太重、甩不到肩上去。我就回村庄上喊大人，把它拖回去放到大树下面，用竹罩子罩上，压了块大石头。它的皮至少能蒙20把二胡。可是第二天早上，这条蛇却跑了！夜里它醒了过来，拱开了压着大石头的竹罩，向西边的涧湾爬去了，看西边的秧苗田，里面有一条宽宽的大蛇爬过的印子。
村里有人对我说，被打过的大蛇会报复人，你再也不能到涧湾那儿去了。我听了这话，心里却凭空升起一股豪气，就故意到涧湾那儿去。可是一直到我上中学，我都没有再碰到过那大蛇，只是当我拎着棍子在涧湾边草丛里走的时候，心里总是想着那条大蛇，感到它马上就会出现了。我真感谢那条大蛇，它给了我﹣种张力，就像大地的教官训导自然的无畏者一样，它教给了我进攻、防卫和对荒野的无所畏惧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