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生六悟》——蚕
作者 刘以林
大地上的东西，猪有猪命，狗有狗命，鱼住在水中间，蚯蚓活在地底下。我在村中研究多年，发现万物之中，一切东西死了也就是死了，只有蚕一代一代不是结束，而是看得见地轮回了。它来时能看见它来（蚕子），走时能看见它走（飞蛾）。蚕给我们人类增加了珍贵的丝织品，也给我们寺门口增加了更加珍贵的东西﹣﹣蚕的精神。我们寺门口常有读书读出去的人，到了省城、北京或外国，常常感到天下最超脱的人还是寺门口人。我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为什么。我们是蚕桑之村，村子里家家养蚕，家家悟蚕，人人都知道人的一生应该像蚕的一生。
我看见母亲收的蚕茧，到一定的时候，里面的蛹就变成了蚕蛾，它咬破蚕茧，从那个洞里钻出来。它出来的时候对外面的世界很兴奋。母亲找来一张硬纸，把蚕蛾子放在上面，它就在那上面转个不停。我也很兴奋，因为我看见过它的上辈子是一只白蚕，现在它却成了一只能飞的蛾子，多神哪！但它一肚子的卵，是飞不动的。它在纸上转得久了，就一边啪嗒嗒地拍膀子，一边产卵，那些卵落下就粘在纸上了，一个一个的小点儿，真像苋菜籽。蚕蛾产完卵空了肚子，轻了，一展翅，它飞走了，母亲说它上天去了。等到春天快到了，母亲就把蚕蛾产在纸上的卵放在怀里，过不久就要小心地拿出来看看。忽然之间，母亲说一声：”出了！”把那纸拿出来，已见那些卵动了起来，蚂蚁大的小蚕，它们活了。这时桑叶刚好长出来，放几片桑叶，小蚕就爬上去吃。它们那么小，但不用担心，要不了多久，那些桑叶就只剩梗了，得赶快换新的。它们渐渐长大，就像风吹的一样，越长越快，开头是放在一张纸上的蚕，很快就放满好几个大莆篮，它们也一个个从蚂蚁大的小黑点长成了白白的漂亮蚕。吃得也多起来，放了一遍桑叶，一会儿就吃完了，就算是夜里，也得起来去添桑叶。有时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，夜深了，听蚕吃桑叶的唰唰声，人真是想飞，真是觉得年年月月这种唰唰声一直会响下去。等到麦收以后，蚕就熟了。它们一个个白白胖胖的，吃得也少了，抬起了头，东看西看的，它们在找结茧的地方了。我们蹲在莆篮前，看到头部发亮的蚕，那儿像是有一汪水或一颗珍珠，那就是熟了，就把它拿出来，放到麦秸秆上去。在麦秸那儿，要不了多久，它就能在几根麦秸秆的中间找到结茧的地方。麦秸秆放满一屋子，满屋都是白白的蚕茧。收获了这些蚕茧，留下一些出蚕蛾再产卵，余下的就用来抽丝。煮一大锅开水，蚕茧往里一放，拿筷子一捞，捞出丝头，两手用力团，所有蚕茧就都在锅里转动起来。啊，出蚕丝了！
可是有一年，蚕快熟了，采不到桑叶了，我们跑遍了周围所有的地方，能找到的桑树也都被人采光了叶子。提着空空的桑篮回来，看那些蚕全在莆篮中抬头饥饿地等着，心真像刀割的一样难受。实在没有办法，母亲就松松地在一个大笼子里放了些麦秸秆，把蚕都放在里面，提到山上很深的林子里，全倒在地上了。往回走时母亲眼里汪满了泪水，我和姐姐也都一句话说不出
来。回来后，我几次提出来去看看，母亲都说，别去了，肯定全都死了，看了更难过。但是有一天，我还是一个人去了那里，找到我们放蚕的地方，我立刻呆了：树上草上到处都是雪一样白的蚕茧！我欣喜地摘下好几把，全都又老又硬！
我静静地站在树丛里，心亮得一点灰尘都没有了。我脚下是不老的山，眼前是不死的蚕，我感到天地间万物都是不死的。万物不死，那能不好吗？是的，一切很好很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