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之美

作者 刘以林

一只鸟从巢里出生,长大了,离开这棵树,飞到遥远的南方去;第二年它再回来时,巢已被风吹掉了,没有巢,树仍是它的故乡;第三年,它从南方回来,树被锯掉了,长树的地方盖起了房子,鸟看这座房子,看到的仍是原来的树干、树冠、鸟巢和自己的童年。

故乡在鸟的思想里是固定的呼唤,大于母亲和父亲,是大地上最靠得住的地方。一只鸟没有故乡,它就不再是一只鸟,就会变得很空。一只鸟如此,一个人也是如此。有人说,人与鸟不同,故乡并不是第一存在,也不是必然到达,它只是一个心理上的概念。你不走近它时,你想它;而你走近它时,它又变得那么空,童年和少年的伙伴都已四散,或已变得老钝没有热情,你住过的屋子早已不存在了。你会想,故乡已经没有了,还是赶紧走吧。只有再一次走到远方时,你才会感到故乡的存在。可是,真是这样吗?我想,这么说的人,如果他30岁,我想他早已是90岁了,他已经很老了,他的思想已经拄了拐杖,心灵每移动一下都要气喘吁吁,不然,他不会把事情想得这样低而又低。

我以为,故乡对于人,与对于鸟是一样的,只是表现的形式不一样。鸟在异乡时惶惶不安,它向一个说不清的故乡前进,每靠近一点,心就安宁一点,到达目的地,心里的波纹就消失了。人不是惶惶不安,而是念念不忘。一个人在故乡出生,长大,看着太阳和月亮照亮白天和夜晚,然后离开村子到遥远的地方去,是只要夜深人静,或见到什么多年不见的故人,人就会听到时间流动的声音。时间河谷的另一头,人会看见上游发亮的故乡,它静穆安宁、慈祥温暖,就像太阳月亮和父亲母亲共同派出的使者一样正邀请着自己。当然,人如果能不被动地生活,不是”少小离家老大回”,而是能够自由往返,有一条受控于自己的人生道路,故乡就更会变得像一个亲人,你会随时想到它,随时想去看它。而一见到它,你就会感到,大地上唯一清澈的少年之地,永不受污染之地,那就是故乡。

我就常常回到故乡。故乡对于我是永远具体的,它在一座小山的下面,它的西边是一座更大的”西大山”,树木笼罩村子,村子外面的田野上分布着大大小小明亮的池塘。这些田野、池塘、树和小山大山,都是有气味的,即便是掬起一小捧气味,也能熏亮我心灵的全部大厅。回到故乡我常想起村子里的一条狗,有一年那条狗被逃荒的人带到江西南昌南边的大山里弄丢了,第二年的麦黄时节,它又摸回来了,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,却认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。还有一只猫也是,有一年那只猫被上海下放知青带回上海,猫从他们家跑走了,也是过了一年,猫又回到了村子里。从上海到安徽凤阳有多远?中间还有长江,它是怎么过来的?”狗记千,猫记万”,狗和猫的故乡就是那种样子的。记住故乡寺门口的,也不仅仅是人。当然,昔日的伙伴云散了,没散的,他们的下一代已经是他们当年的样子。我出生的房子,我高中毕业时自己亲手盖的那间”会飞的房子”,也都不在了。村子不是原来的样子了,并且还在一年一年变化着。但是,这有什么关系呢?故乡变化后面的不变化是永恒的,任何时候回到故乡,我都能看见儿时草丛里鸣叫的蟋蟀,它们的声音从青草叶上飞起来,清新悦耳,就像时间永远凝固在那里一样。这样的蟋蟀和声音,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。

城里的朋友问我为什么总是回故乡去,就像故乡人问我为什么总是到世界各地去一样。我的回答是,人只有不停地回到故乡,才会感到那些过去的生活没有被扔掉,它们是有价值的,并且价值越来越大。时间流逝,一切都在减少,只有故乡在增加,它是我人生最有力量的信心之一。故乡之美,美在一切永恒不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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