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鱼

作者  刘以林

一场大火烧了棉花地,一朵棉花却留了下来;一口塘旱得塘底冒了烟,一条鱼却活了下来。这样的事情,是真是假?是真的。在天底下别的地方,这样的事情也许是假的,但在我们老家都是真的。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不论你怎么读怎么走,不到我们老家,你看不到这样的事情;你看到了,它也不放光,就是放光了也不会把它的真热给你。一块红颜色和一块红的火炭,就是这种区别。

听说有人拆一座楼,在楼底下挖出来一只60年前埋进去的龟,它居然还活着;听说有人买了一瓶10年的陈蛇酒,有一条蛇居然还活着;听说三婶家早年逃荒时把一只母鸡拴在床腿上大半年,这只鸡把地吃了一个大坑,也活着。这都是”听说”,我没有亲眼看到。我看见的是一条鱼,就是塘底旱得冒了烟还能活下来的一条鱼,是条大黑鱼。

我们寺门口向北走一些路,有一个大塘,叫鹿塘。塘水浩阔,却不甚深,一年大旱,塘干了。那年旱得也实在狠,赤日连月,山上和田埂上的草,都瘦得卷得像针一样。土里、空气里,哪里都没有水,地上到处在冒烟,热浪在天地间滚来滚去。鹿塘的塘心早已被走路的踩出了一条路,那路硬的,拿锹一剁只能剁出个锹印子。这时塘里的鱼早都去了”鬼儿国”,若说这塘里还有鱼,就好比说水缸的水底下飞一只鸟,简直就是鬼话。可是,就是有一条黑鱼,把身子陷到土下面,只露了一点点头,动也不动。那时节人们还使用一种木轮的独轮车,人推着车从黑鱼的头上过,把它的头磨得发亮。一次,一老者休于途,吸旱烟,磕烟灰于一砖头上﹣-“砖头”者,实黑鱼之脑壳也。鱼不堪煎熬,轰然而起,拔地三尺有余。老者大骇,看地上的洞,粗及巨碗;再看黑鱼,长及四尺,翻腾跳跃,尘土四起。老者负鱼回村,以秤称之,70斤有余。乡邻都来围观,我也随大人去看,见那鱼养在一个小池子中,动也不动,那么大,真神奇。有人出钱来买,老者不卖,他自己也不忍心吃。他说这鱼是神鱼。后来天上响起了炸雷,暴雨骤至,鹿塘又活了,老者负鱼又放回了鹿塘中,那鱼入了水,向下滑了一下,然后一沉,就不见了,好半天,那鱼在塘中间泛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水花。老者站在塘边大笑了好一阵子。

后来日月代序,鹿塘又干了几次,人都没再见到那条大黑鱼。我到北京后的一年夏天,回故乡时去访问那个当年放鱼的老者,他已仙逝。他的儿子,一个比我个子还高的人,摇了一条船邀我到鹿塘上,驶到其父获鱼处停下。当时风清月白,我们弄了点酒在船上喝,喝到高兴处,只见月在天上,水在地上,人在船上,有笛声从夜的远方吹过来。他说:”啊啊!真好。”他说:”有一回,我做了一个梦,梦到我70岁像我父亲拾到那条鱼的那个年龄时,鹿塘又干了,我又遇到了大黑鱼,它已8尺长,有140多斤了,我也没吃它卖它,又把它放回去了。”说罢哈哈大笑,我也跟着大笑。我心怦然,感到眼前这大笑汉若是真捉到了那大黑鱼,必会放它,我也必与这大笑汉是一样的。一条鱼何以能胜天地服众生?这个时候我明白了,这条鱼不仅能藏在水里,也能藏在土里,更能藏在人心里。世上哪里没有水、土、人心这三样东西?能在这三处深藏的鱼,它怎么能不永恒呢?

鹿塘就在蚌埠到合肥的公路边上,每次我回老家都要经过它,每次经过它时都心一动,想起了黑鱼,感到它就像水里的月亮一样把水照亮了,它把水里最亲的力量传给了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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